2022级汉语言文学9班 胡炜铭

　　从黑白交织的梦境中醒来后，我首先嗅到的，是铁锈味的潮湿的气息。

　　睁开眼，世界一片混沌，除了满地墓碑，寸草不生。天际在漆黑与缓慢流动的血红色交接处分割，耳边不时传来如割破长空般凛厉的嘶喊，漫过下半身的死水拍打着早已皲裂的皮肤，节奏就像是古老神明的呼唤。凉意自尾部蔓延，攀附着深蓝色躯体而上，所经之处被细细撕咬，大地正缓慢地吞噬我。

　　倏忽之间，天边泛起一抹光亮。在这血与黑的世界里，这颗星是如此格格不入，小心翼翼将光亮倾泻于天空的一隅，但转瞬即逝，世界又重回一片死亡的寂静里。

　　温暖随之洒在我即将被大地包裹的脸上，我不自觉眨了眨眼。

　　似乎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想拽着我深陷地底。我依附着冰冷刺骨的死水，用尽全力想将那纹丝不动的尾鳍从大地的口中拔出。眼看着唯一的光亮一点点消逝，我牺牲了一半尾鳍留给大地。带着半截鱼尾与泪水，来不及告别，我追逐着那近在咫尺的光芒一路向前。

　　究竟游了多久呢，眼前的景色依旧是重复的，没有日月的世界依旧处于黑暗之中。摇曳的水草死死缠住我的身体，水底锐利的石子划破我的皮肤。就在我以为自己困于时间的迷宫之中时，前方一座木桥映入眼帘——那是一处断崖，死水的汹涌奔腾在这里戛然而止。我明白，过了桥，时间就不再静止了。

　　俯身朝悬崖下一探，庞大的深渊巨口仿佛下一刻就会将我吞掉。长桥的尽头在黑暗里一望无际，于是，我牺牲了一只眼睛给深渊。自此，即使凝视它我也不再畏惧。没有了水，我只能尽量缩紧我的前肢，一步又一步缓慢谨慎挪动笨拙的身体。当我再回头时，来时的路被已经黑暗所淹没了，只有一路的血迹仍然清晰。

　　在桥的尽头迎接我的是熟悉而陌生的墓碑，它们在悬崖边终止，又在悬崖边再生。如今，在我眼前的是广阔无垠的草地，大大小小的建筑林立于远方，模糊的影子在其间闪烁。星光从我头顶一晃而过后归于地平线的另一侧。

　　“你不痛苦吗？”

　　一条鱼跑过来，歪着脑袋看着我。

　　我看着遍体鳞伤的自己。是啊，我不痛苦吗？

　　她笑着跑开了，脚步是如此轻快。接着，越来越多鱼从远处涌过来，拿着刀或枪扑向我。他们把我围住，用复杂到我无法理解的眼神打量我，仿佛我是一个怪物。他们的嘴张张合合，究竟在说些什么呢？为什么有的惊慌，有的嘲笑？我无法与鱼类沟通，更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，鱼的感情晦涩难懂，稠密到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完全共情。

　　但我可以肯定的是，我是个另类。

　　于是，为了跨越草地，我牺牲了一只前肢。身体变得更加轻盈，我轻而易举逃离了他们的包围。我依旧前进着，我见证了他们是如何繁衍壮大，也见证了他们为了自我利益而自相残杀，哀鸿遍野；我见证了他们因为愚昧被迫打开家门，也见证了他们将白旗高高挂起，任由自己的领土被践踏。

　　我不断告诫自己，装睡的人是无法叫醒的。但走的越远，在我心中生根发芽的东西却越来越茁壮，刺的心口千疮百孔。

　　最终，我缄默了，我再也没办法忽视心中想要停住的念头。即使清楚意识到，他们在做着一场几千年的梦，而我是一头终身活在极度黑暗里却见过光明的鲸，我仍然产生了些许动摇：至少他们不用流泪，也不用流血。

　　我开始迷茫，开始彷徨，这一切究竟正确吗？穷尽一生只为追逐初见时那耀眼的光芒究竟正确吗？

　　当我站在雪山脚下，这座被人类称为彩虹山的脚下时，我明白，我的旅途终于到尽头了，我的疑惑也有答案了。

　　冲入云霄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，一条血路沿着山腰蜿蜒而上，无数冻僵的尸体罗列在血路两旁。彩虹山背后会是彩虹吗？满天风雪扑面而来，如飞舞的刀片般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划痕，冰冷的风涌进鼻腔，似乎下一秒我的五脏六腑就会寒冷到极致而炸裂。视野被浓雾充斥，风的哭泣随之而来，一阵一阵冲击着耳膜，弱小的我在大自然前是如此不堪一击，击退我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。

　　我再次不合时宜想起草原上的那些鱼来。

　　至少他们都做着美梦，他们不必为了得到永恒的光明而烦恼，他们没见过天上那黄色的星星，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做着美梦。

　　一条血路沿着雪山蜿蜒而上。

　　我突然意识到，我必须醒过来了。

　　于是，看着前辈们的尸体，我牺牲了一半心脏。

　　终于，我不再有任何眷念和犹豫了。我最后回眸看了眼二万五千里的献祭之路，然后义无反顾奔赴心中的光芒。我顶着猛烈的飓风，顺着脚下凝固的血路，任凭风雪扑打，前进，前进，继续前进。只有这时，只有当身处无尽风雪之中，我才知道，雪冷到了极致原来是滚烫的。我的身体已经僵硬到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，视野也变得模糊，但我的心脏是滚烫的，正如无限接近那天边的光芒所带来的温暖一样。

　　我在被灼烧着。人们说，朝圣的路上总要付出代价，所以我献祭一半灵魂，只为在余下的时光里死在温暖的光明里。我想，那些尸体活着时一定和我一样。只有见过星星的耀眼，才会期冀离它再近一点。

　　最终，我站在彩虹山顶上，站在大地穹顶，站在离天空最近的位置，将所有尽收眼底。最终，我明白了真相，明白了这一切只是生命给我安排的骗局——

　　彩虹山的后面是一片死水，无数墓碑在这里生长。光明依旧在世界的另一端，漠然注视着可笑的、痴心妄想的、不自量力的我。

　　天地间回荡着我的哀鸣，然而我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。我的身体已经残破，灵魂也不再完整，我看着自己四分五裂的双手，这时，我才发现自己也是一条鱼。

　　一条最普通不过的鱼。

　　我生将一人，死也一人，自然赋予我生命，布下希望的光影，却逼迫我瑀瑀独行。我只能带着苦与泪的使命，顺着前人的血迹，艰难而义无反顾去翻越那充满风雪的彩虹山，只为梦中触手可及的幻影。

　　鲸是跃不过彩虹山的。一只纯白的鸟说着，落到我的肩头，与我一同长久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光明。

　　我笑了。幸好我明白了些什么。于是我说，一头鲸是跃不过的，两头鲸是跃不过的，三头鲸也是跃不过的。

　　但，一鲸落，万物生，只要我的血，源源不断朝光的方向流去，终有一天，我们会抵达世界每一个角落。我们的血与水融为一体，滋润着屹立的无数墓碑。在我们目之不及的地方，会悄然迸溅出遍地鲜花。

　　于是，我闭上眼睛，任由身体于风雪中破碎，血液泛滥，顺着彩虹山而下，倒流回死水的起源里，等待下一次重生。